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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向碉堡的祭礼

发布时间:2021-01-05    单位:鼓楼三所    作者:章熙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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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第7个国家公祭日一一2020年12月13日。当低迴凝重的警报声在中国大地响起时,我正伫立于南京东郊西山的一座战痕累累的碉堡前,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寄托哀思。

上世纪90年代末,我曾在驻守南京东郊的“临汾旅”蹲点代职。那年寒冬雪日,连队拉练刚出西山坳口,呼啸野风突然卷来 “瞿——瞿——”的急促警戒长音。营长见路边警示牌标明筑路工地,命令队伍停止行进隐蔽松树林间等候,转身向匆匆奔来的技术员扯开嗓门喊——炸的啥呢?回答是山体中莫名其妙掘出个水泥圪垯,超大巨型只得实施爆破。

虽是匆匆一瞥,但那声爆炸却在心中留下悬念。拉练返营的周末,我独自穿过荆棘来到猫身隐蔽的松林,在接近山顶的缓坡丛林中意外发现,金黄秋叶簇掩着一座灰褐建筑,与我双目相对的竟是巨眼般的射孔。

半掩体碉堡由圆柱体和长方体的混合构成,两侧呈扇形坐落三个机枪掩体。混凝土工事呈4×5米长方形,面朝东南,从低矮洞门钻入,室内高1、8米,设作战和休息两个区域,顶部厚度近1米,壁厚0、5米。风雨沧桑让碉堡浸染灰褐风尘,最抓眼球的是内窄外宽的射孔,还有射孔周围密布的弹着凹痕,观测孔雨檐似是被炮火摧毁,黝黑断裂面犹如血迹斑驳的断骨茬口,透发出撼人心魄的凝重悲壮。

这是座战功赫赫的碉堡!意外邂逅令我血脉偾张。回到营区,我即打电话给军事博物馆的战友,仔细对接汤山阻击战的概略,那段惨烈战史让我震撼——

作为南京防御战重要阵地之一,惨烈的西山之战以近2000官兵阵亡代价,决死阻击日军以延迟其攻占南京,终于为战略转移争取了宝贵时间。原日军步兵第二十联队老兵牧原信夫的日记记载:“敌人受到如此强大的炮击仍然顽强地抵抗到最后……虽然是敌人,但也叫人佩服。”

不堪回首的战争片段让人悲怆扼腕。数日后我再攀西山,蓦然发现缠绕碉堡的藤蔓杂树已被清除,原先低矮残陋的碉堡顿显巍峨雄壮。正惊愕间,猫在碉堡东侧的摄影师招手唤我,原来这个“军二代”父亲曾亲历南京保卫战,他根据父亲日记按图索骥找到碉堡,给蓬头垢面的碉堡净身后便端起相机静静蛰伏,等待傍晚如血残阳辐射的血色斑斓,夜间如弹雨覆盖碉堡的星斗萤火。

那是英雄父亲从惨烈战役中抽象的战争诗意呵!踏着时光的韵脚,我思绪溯回1937年12月10日的那个鬼魅清晨:

拂晓,南京东郊。天崩地裂的野炮轰炸骤歇,西山防御阵地突然陷入死般沉寂,山顶萧瑟树木被飞溅弹片削得支离破碎,山坡茂密芒草被炮火引燃,火舌吞噬马尾松针叶发出“噼啪”脆响,浓烟卷成乌龙直窜苍穹。

这是日军步坦协同进攻前奏。守军教导队一团团长秦士铨伫立山巅,左手叉腰右手平端望远镜,视线穿过浓烟空隙落向林间窄道,依稀可见数路日军由坦克开道攀山而上。当即向参谋长下令:坦克进入伏击区域,战车防御炮齐射!

守军曾于东山坡茂林间开辟数条窄道并修筑陡坎,用以迟滞敌进攻且便于炮击坦克底盘。此刻,坦克马达轰鸣骤然加重,浓烟急遽升腾笼罩敌阵。随着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,交错并列的六个炮位立刻掀倒树枝伪装,数声炮响,日军前排数辆坦克中弹起火,一辆被打得连翻数个跟斗,龟缩其后的步兵顷刻被辗压毙命。

鬼子仓皇如潮退去。瞬刻,炮火再次覆盖西山头,或许受挫日军勘定了守军炮阵地,持续炮击几乎准确无误。不愿舍弃重武器的守军伤亡惨重,数门战炮被炸毁。秦士铨猫身蹲在观测孔下,终于憋不住腾地站起身,用望远镜朝山下瞭望,孰料“嘭”一声巨响,一发炮弹正中碉堡雨檐。霎时,整座工事剧烈颤动,硕大雨檐被整块炸飞,锋利砾石从射孔激射而入,秦士铨两根手指粉碎性骨折,右眼眉骨被望远镜磕出一道弧形血口,半边脸颊顿时血流如注。

声嘶力竭的坦克咆哮再次响起,但通道却只见浓烟不见坦克。狡猾的鬼子避开守军炮手俯视改道灌木丛开进,但片刻便骤然爆起巨响,守军早在灌木丛设下反坦克雷阵。就在几条乌黑烟柱直冲云霄的瞬刻,嘹亮冲锋号响彻西山头,守军趁势发起猛烈反攻,日军的二次冲锋终于铩羽而归。

12日黄昏,残阳如血。持续两昼夜的西山阵地争夺战悲壮谢幕。面对数平方公里的山头阵地,久攻不克且屡遭反击损失惨重,恼羞成怒的日寇投入重兵加航空兵支援,决意敲掉这块通往南京城的绊脚石。铺天盖地的炮击中,葱茏西山被疯狂炮火炸成焦土,守军弹尽粮绝,自团长秦士铨以下军官几乎伤亡殆尽。五时整,余部接令撤守卫岗,战伤累累的士兵相互搀扶走出碉堡,犹然拄枪仰天长啸。那一刻,长空与阵地共染赤红,那是两千捐躯兄弟的血光辉映呵!

伫立山巅,我悲怆的眼神在战伤累累的碉堡上游走。透过葱茏松林极目远眺,视线里高耸楼群在光晕中浮动,似沧海白帆万点充满诗意。而碉堡显得低矮沉默,甚至是孤独寂寞,惟有那密布的弹痕如圆睁巨眼闪耀着灵动,喷射愤怒火焰直灼我心灵——那是一群匍匐坚守的不朽灵魂!

我肃然立正向碉堡行军礼。数年后,爆破地段的荒野变成横贯东西的高速公路。后来时常乘车经过这个路段,我耳畔都似乎回响天崩地裂的巨响,心底油然泛起亲历变迁的沧桑感。因为伫立山巅一刻,拂去尘埃的记忆让我震惊:雪日拉练邂逅的混凝土圪垯,竟是一块被猛烈炮火崩裂掩埋的碉堡残躯,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抗战英雄。

那一刻眼中有泪,却流不出眼眶。我知道,那只是一种沉重得只能逆向流淌的苦涩,直往心的方向倒流。君不见广武明长城“月亮门”,一尊御敌击寇的铮铮铁骨,雄姿威武矗立四百年,竟因风侵雨蚀而坍塌。那一刻我真切听到,那些坍塌与爆破的轰鸣,其实是时间发出怆然断裂的声响。

真诚感激军史专家,让碉堡拂去尘蔽展现真容。那些激情呼吁的滚烫文字背后,定然都有一颗岩浆般炙热的心,那是用心灵在触摸远去的灵魂。而这份细腻与炽热并非仅仅满溢感恩,沉淀其中的理性光芒更是熠熠灼人。

此后的这个日子,直至设立每个国家公祭日,我都要去西山,拜谒这座险遭遗忘的碉堡,当年仅环绕南京东南城郊,中国军队就曾构筑223座碉堡。我甚至坚信,这些碉堡曾经有梦,梦很雄壮抑或说很悲壮,恰缘此而孑立苍山荒野数十载,生命仍如此鲜活而饱满。我还蓦然想到,多少次夜阑人静午夜梦回,都真切听到“橐”声从心海深处传来,那是不屈灵魂在堑壕间袅袅飘行。

谨摘录这位抗战史学家提出的概念:每座战伤累累的碉堡,都是巍峨经典的纪念碑。的确,穿越战争血雨的碉堡,无疑承载着最原始最丰盈的内涵,而枪炮留下的累累战伤与凿凿弹痕,远比任何铭文更能诠释战争!

那场惨烈战争的烽火烟云已然散去,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。但战争的创伤永远留在这片不屈的土地上,成为中华民族一段永恒的记忆,一份永存心底的警示。

再次向一座灵魂遗址敬礼。碉堡是今人的背景,而不屈灵魂则是碉堡的背影。请不要再漠视甚至遗弃战争功臣,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层面,它们理当亦必将永恒而不朽!